【编者按】出版于1960年代的小说《斯通纳》(作者约翰·威廉斯)被埋没了50年,然后一夜之间,欧美文学界到处都在讨论这部重版的小说,欧美书店的畅销榜上也出现了这部小说。《斯通纳》成了一个文学现象,这一情况只有几年前的《2666》才可以媲美。日前,中文版《斯通纳》已由世纪文景出版,本文系美国作家史蒂夫·阿尔蒙德去年为《纽约时报》撰写的书评,原题为“现在开始,你应该认真阅读《斯通纳》”。
中文版《斯通纳》
15年前的一天,我参加一个书呆子研究生聚会,跟我一起排在队伍尾巴上的一个朋友把我扯到一边,硬塞给我一本小说,封面上写着“斯通纳”。那个年纪的我正醉心于各路“垮掉”的作家,于是自然认为这本《斯通纳》(原文STONER,英语中有“瘾君子”之义)是个讲灵魂堕落的故事。
作为一个不够聪明的读者,如何说明自己喜欢哪一类型的书呢,我决定直接呈上下面这段描写婚外情的简短内容来说明我喜欢的类型。主角斯通纳以这段婚外情来躲避自己乏味的婚姻: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斯通纳》作者约翰·威廉斯
1965年出版之后,《斯通纳》曾经两次绝版,原因是俗常的日常生活情节和克制的风格令这本书的销售难有起色——同时一件值得玩味的事发生在图书库存变化上。多年以来它逐渐在名人雅士中累积了一批忠实拥趸——其中不乏名作家,它成为了一份“小众阅读”的选择,相比当年第一版在美国只卖了不到2000册,如今《斯通纳》已经横扫欧洲的畅销榜单,持续引爆了关于美国文学正典的讨论。
总体上讲,这场文学复活故事印证了我们这样一个判断:细水长流无关乎出版大趋势与营销预算。《白鲸记》是赫尔曼·梅维尔的代表作,而当这本书开始突然流行时梅维尔感到非常意外,《了不起的盖茨比》有很多年都被认为是不值一提的作品,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奥威尔曾说过,时间才是真正评价文学的唯一标准。
但与上述几例事例相比,《斯通纳》重生的原因有着截然不同的颠覆性差异。这么讲可能显得我是个喜欢夸大其词的狂热分子,但这场事件确认让我燃起了一份希望:资本主义能量牢牢控制着我们的注意力,屏蔽了人类对心灵世界痛苦的必要关注,在这样一个时代,《斯通纳》告诉我们最终衡量人类的,是人直面那个隐秘的自我、而非展现在公众前的自我的能力。换句话说,这本书对社会文化提出了一针见血的谴责——而恰巧的是,这本书居然写于五十年前。
最近我正在主持一个不错的读书小组,读的正是《斯通纳》。有一次一个上了年纪的绅士起身发言。他脸色涨得通红,显然有一肚子火:“为什么非要我读个Loser的故事?”他继续说,“他不愿意为国效命(斯通纳在战争爆发时没有志愿参军),他的婚姻简直是场噩梦,工作上只有受气的份儿。总的说起来他简直一事无成。”
他说完之后屋子里沉默了,第二个站起来说话打破了沉默,说话轻轻地,几乎不带任何感情,他说自己读这本书时觉得在读自己的生活,威廉·斯通纳可能就是他本人。
我觉得这两个人说得都没错。在很多方面,威廉·斯通纳都是一个犹豫暧昧的主角,保守、被动,甚至无法保护女儿免受妻子心血来潮时种种任性妄为。他生活的主旋律不是进取与成功的整饬有序,而是一种近似于我们自己生活的样子——一种杂糅了欲望、压抑与妥协的混乱状态。
对有些读者来说——比如那个老绅士,这会让他们难以接受,尤其是他读到斯通纳也曾勇敢做过决定。一个充满责任心的、来自穷困农家的孩子,在大学里遇见了文学的力量,选择追寻自己的使命,他献身于教育并倾力而为,也曾放纵自己沉湎于一场明知不可避免沦为一地鸡毛的婚外情。这些片段的发生背景不是历史的宏大舞台,而是斯通纳工作、生活的斗室。《斯通纳》教给我们的最深刻的道理是:生活中唯一的英雄主义,只在于人甘愿投入生活的精神的品质。
今天读这本书让我们认识到我们对英雄主义的认知到底有多浅薄。美国式的崇拜,目标向来是伟大的运动员,巨富商贾,电影明星——他们手中闪耀炫目的成果在我们眼中直接关联着人生价值与快乐。电视荧幕上播放的故事为野心家大唱赞歌——而如果我们唯一愿意欣赏关于一位性情温和的高中老师的电视剧,一定是因为他后来堕落成一个手段狠辣的大毒枭。连文学回忆录都得标榜记录了“一场比生活更重大的生命”,来赢取读者注意。
《斯通纳》1965年首版封面
威廉·斯通纳是个什么角色呢?文学史上典型的庸众,一个能力指数排名第十的普通人:一个内向的中世纪研究专家,一辈子与古代文献为伍。他怀着虔诚的坚毅仰望大学,认为依旧相信信念的力量的人能在这里找得到庇护。虽然还没退休,但依旧是校园里的古董。如果放在今天,比较合适的类比对象应该是化石。
今天的世界和斯通纳间的差异,不光是我们手握智能机器能够无所不知,更是我们在智识和情感上的新陈代谢能力快到惊人:我们追逐耸动,又容易自我满足;满足行为,止步于思考。最重要的是,内心塞满希望世界记住自己的野心,却丝毫没有探寻自我、了解自我的欲望。
美国人并非一向如此。据历史学家沃伦·萨斯曼(WarrenSusman)的观察——苏珊·凯恩(SusanCain,着有《安静:内向性格的竞争力》)在自己论述内向性格的着作《安静》中也有引述——20世纪正经历着社会文化价值观从“品格文化”转变为“个性文化”,前者注重个体私人行为的重要性,后者则强调社会角色就是扮演者的角色。
当窄小荒僻的社区发展到繁华的大城市,人们不得不在竞争激烈的职场和社交中争得一席之地,日积月累的修养品德不及第一印象重要,大肆推崇广告式文化的迫切感又增强了美国式舞台存在感,因此需要源源不断地精美服装与道具。如果说古典式的理想生活是过一种被检视的生活,那么现今的目标是过一种被展示的生活。
文化价值观转变带来的效果已经十分显着:想想我们每晚黄金时间播出的选秀,煽动力十足的所谓纪录片,看秀的商人、典当行老板和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们假装能重设自己的生活。
这就是我们将面临的情况。如果你想成为焦点,不必天生我材,也不必系出名门,你要做的仅仅是造出些动静——随便发点你的笑话、段子、脏话或者恶作剧到网上吧。否则,你的结果只能是像斯通纳一样,成为伟大人类历史中的一个注脚。
但难道不是每个人最终的命运都是注脚吗?难道我们日思夜想的美梦最终不是都要让位于真实的生活吗?
作为一个虚构的英雄,斯通纳只能淹没在默默无闻的生活中。但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命运。我们有过的最善或最恶,英雄主义或卑鄙无耻,也只能被最亲近我们的知晓,终究免不了被遗忘,何况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最深的感情都封藏于自己的内心。我们憧憬名望的动机多源自缺乏直面以上事实的勇气,我们向很多人忏悔,仿佛通过这些自我曝光人就能避免直面隐秘自我时的恐慌。《斯通纳》之所以能成为一部小说艺术的杰作,因为约翰·威廉斯笔下这场直面隐秘自我的故事没有变成一场悲剧,而为我们的自我救赎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勇气。
同时,这种救赎并不非以宗教的形式得以实现,反而是以文学为契机。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向艺术献上了虔诚的诚服,它所展示的典雅是一种艺术式的典雅(这也解释为何作家无法抗拒这本小说)。
这本书开头的部分,斯通纳的启蒙老师朗诵了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他望向斯通纳——一个专业农学只想着在这堂课上修学分的学生——要求阐释这些诗的意思。斯通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这首诗好像开启了内心某些陌生的东西。在这么多年的麻木不仁之后,他仿佛好像突然奇迹般地有了意识,连树木和天空都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他能感觉到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流淌,周围的同学仿佛都被照亮了,“他好奇地看着他们,好像以前没见过这些同学,好像自己离他们很远又很近”。这一刻,是斯通纳意识到自己灵魂的一刻。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开始对自己的生命投以精神。
很快,命运开始了对他的戏弄。婚姻变成了一场家庭噩梦,女儿陷入了绝望,一个麻木不仁的宿敌毁灭他的事业。对于在这世上的境况,他已经不抱期待,他意识到在别人眼中自己的怪异,自己投入事业进取的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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