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金圣叹所言:《庄子》是一部“奇书”。2300年来,这部奇书以其特有的丰沛、超拔、玄妙、警策、奇崛、恣肆,连同它的混沌与吊诡,让无数 骚人墨客或惊诧感喟,或迷离颠倒,或掩卷深思,或醍醐灌顶……进而读其书,想见其人。然而历史偏偏不解人意。由于原初资料的极端匮乏,也由于研究者每见的 浅尝辄止,时光深处的庄子始终是一种“惟恍惟惚”、难以确辨的存在。以致让人们频生幻觉或疑问:“庄生晓梦迷蝴蝶”(李商隐),“蝶化庄生讵可知”(白居 易)?正因为如此,当我读到王充闾的《逍遥游——庄子传》(以下简称《庄子传》)时,便感到分外欣喜和由衷激赏。因为正是这部作品,在全面梳理、深入辨析 和自觉扬弃已有庄子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调动多种艺术和学术手段,通过多维多向的比较参照,成功塑造了庄子的文学形象,从而为中国历史人物的艺术长廊填补了 重要空白。
阅读《庄子传》,不难发现,作家在为庄子立传时,自有一种取法乎上、力臻高格的追求。在这方面,作家预设的标高是:让庄子形象“基本上符合他的 精神原貌”;让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真正从历史的册页中血脉偾张、意态鲜活地站立起来”。也就是说,作家希望笔端的庄子,兼有历史真实 性和文学生动性。应当承认,一部《庄子传》很好地实现了预设的标高。而围绕这一标高,作家着重进行了三方面的辛勤劳作。
一是从庄子现存的精神遗产与历史资料出发,量体裁衣,随物赋形,努力寻找和苦心营造最适合传主的结构形态。优秀的传记作品尽管各有各的神采与追 求,但倘若就其常见的叙事结构而言,却大抵不出以下规律:依照传主的生命轨迹展开以自然时间为主(当然也不绝对排斥心理时间的使用)的线型叙事,通过一系 列因果相连的具象化描写,揭示传主的精神图谱与人生历程。然而,这样的结构形态并不适合《庄子传》——传主家族、身世、阅历、行迹的久湮不彰,使得线型叙 事无法获得自身建构所必需的史实支撑。在这种情况下,作家只能别出心裁,另觅蹊径。于是,一种折扇状的叙事结构应运而生。这种结构以最能体现庄子精神个性 的“逍遥游”境界为元点、为轴心,让笔墨向传主不同的思想和人生侧面发散和辐射,直至覆盖其精神与观点的接受、传播、赓续以及二度创作等等。正如作家所 说:“前人读书倡导‘八面受敌法’,我之读《庄》、解《庄》,也是‘每次作一意求之’,即读前选定一个视角,有意识地探索、把握某一方面内容,依次推进。 时日既久,所获渐多,不仅初步连接起早已模糊不清的传主身世、行迹、修为,而且从中读出了他的心声、意态、情怀,以至价值取向、精神追求,寻找到一些解纽 开栓的钥匙与登堂入室的门径。经过几度梳理、整合,像展开一把折扇那样,在传主这一轴心统领下,向外辐射出二十支扇骨。亦即围绕着‘逍遥游’这个主旨…… 逐一充实、撰写,一如劳蛛缀网,渐次成篇”。
显而易见,这种富有弹性和张力,便于自由腾挪调度的扇型结构,更适合表现庄子那漫漶不清却又深邃无限的精神姿容与历史身影,可以说它是作家找到 的通向庄子的最恰当的艺术路径。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看到,《庄子传》的这种结构形态,恰好传递出近年来传记写作的某些新意趣与新变化:传主的精神世界和 内心生活更多由幕后走向台前;作家描写传主的艺术重心,逐渐由讲述经历变为揭示心史,其艺术手段亦由多为感性的叙述和描写,变为由知性融通其中的夹叙夹 议、叙议结合,直至呈现渗入了感觉、性情和智慧的理性分析;传记形象既保持了文学性,又增添了学术性。而促成传记创作如此转型的,除了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 不断增强的“人学”因素之外,还有十分深广的国际背景。这里有现代心理学发展对传记文学产生的巨大影响,也有20世纪以来弗吉尼亚·伍尔芙等域外作家倡导 “新传记”创作所形成的有力推动。从这一意义讲,《庄子传》所做的叙事结构的探索与开拓,也是对中外传记文学潮流的一种积极回应。
二是结合历史上有关庄子的种种言说,或正本清源,拨乱反正,或补苴罅漏,取精用弘,潜心塑造一个既还原历史本真、更体现时代评价的传主形象。千 百年来,有关庄子的有意或无意的曲解与误读,比比皆是,屡见不鲜,以致使钟爱庄子者禁不住发出“还吾庄子”的愤激之声。王充闾深谙此病。为了有所匡正和改 善,他的《庄子传》在把握和展现传主的思想与形象时,颇下了一番补偏救弊、去伪存真、寻幽探胜、鞭辟入里的功夫。首先,《庄子传》注重将庄子与相关人物和 现象放到一起,比较其差异,区别其不同,就中凸显前者的个性与独至。在这一维度上,作品所提供的诸多论述,殆皆有理有据,深入扎实。其中针对庄子与老子、 庄子与道家、庄子与孔子、庄子与惠施所进行的辨析与阐释,尤见其精细与严谨、敏锐与辩证,从而澄清了一些由来已久的模糊观念,如把庄子与后来的道教混为一 谈、认为庄子与孔子水火不容等等。
在此基础上,《庄子传》集中主要笔墨,围绕传主带有本质意义的精神主张,即庄子之所以是庄子的一系列关键词,展开了圆通周遍而又切中肯綮、博采 诸家而又独具只眼的言说。譬如,“道”——是庄子从老子那里继承来的一个带有总体性和本源性的哲学概念。“道”的真义何在?自古迄今,众说纷纭。《庄子 传》 专辟《“道”的五张面孔》一章,加以梳理和诠释。其清晰的思路和透彻的分析,使原本“模糊”和“浑沌”的“道”中三昧,最终可知可感、可触可摸。“逍遥 游”是庄子哲学的纲领性命题。怎样理解这一命题所包含的精神原色与处世原则?从郭象到胡适,历代学人颇多异说,而《庄子传》另有洞见。书中一再明言:“相 对于避世来说,他(指庄子——引者)更欣赏的还是游世。他说,‘惟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内在追求的是一种‘逍遥游’的境界。他要‘与世 俗处’,寄沉痛于悠闲之中。”庄子的游世,“并不主张完全脱离现实,遁入山林,隔绝世界;而是要在现实生活中保持超脱的境界……是一种超越世俗、超越物累 的大自由、大自在”。显然,这样的逍遥、游世,有益于人类进入一种睿智清醒而又从容适意的生存状态,从而保持健朗的自性。此外,对于庄子那“不做牺牛”的 自由观;那更看重人之“内美”的平民情结;那倡导“相忘”,善用减法的人生主张;那“要将宇宙看稊米”的“齐物”意识;那大量采用“寓言”、“重言”和 “卮言”的叙述策略,以及那汇聚一身,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种种谜团与悖论等等,《庄子传》都寄予了缜密细致的分析和胸有成竹的皴染,从而把相关话题的讨论 研究,引向了更新也更深的层面。
在所有这些有关庄子的解读与描述中,作家自觉摈弃了孤立、静止和封闭的思维方式与研究方法,而坚持将传主置于中外历史文化发展的宏大背景之下, 特别是置于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迅猛进程之中,加以立体多面的探照与阐释。于是,一部《庄子传》多有将庄子与苏格拉底、爱因斯坦、海德格尔、博尔赫斯、梭罗等 西方哲人联系起来,互为考校与生发的点睛之笔,亦屡见用庄子主张来针砭现世病灶和化解人类忧患的警策之论。这无疑大大凸显了庄子其人的当下意义。
三是锁定为庄子立传的根本任务,巧用多种手法,发挥语言魅力,既绘其神,又图其形,尽可能实现传主形象的立体、厚重与鲜活。《庄子传》具有足够 的学术含量,但在本质上仍属于文学传记。因此,作家对强化全书的艺术特性和审美含量,颇费斟酌,也颇下气力。具体来说,作了两个向度的打磨:一是在表现手 法上,勇于尝试,不拘一格。为了多视角、有深度地塑造庄子其人,《庄子传》时而全知鸟瞰,时而现场勾勒;时而“知人论世”,时而“以意逆志”;时而剪接时 空,让作家的见闻与体验构成与传主的对话关系,以深化主题;时而效法庄子,化抽象为具象,让笔下人物讲故事,做表演,现身说法。所有这些,使得通篇叙事缤 纷摇曳,变化多端,而其中的传主形象则呼之欲出。二是在艺术语言上,惨淡经营,自成格调。《庄子传》的叙事保持了作家散文语言一贯的清新与典雅,但随着对 象的更新和文体的调整,也平添了析理的机智与逻辑的绵密,还有一种因传主而生的内敛的深情。至于书中的庄语今译,不仅做到了通常所说的信达雅兼顾,而且还 能在不同程度上传递人物的语气神态,这对于让庄子站起来,亦属重要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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